■這世界上似乎只有喝茶人最瀟灑，最從容，不斗氣，不好勝。聽說過喝啤酒的冠軍，喝白酒的英雄，但飲茶者才不屑去創(chuàng)造什么紀錄呢！有一份與他人無干，只有自己領受的快樂，就足矣了。
□李國文
1949年冬天，我到過京郊藍靛廠周圍的村莊。當?shù)鼐用穸Y數(shù)周到，待客殷勤，出口必稱您，客至必沏茶，古風依然。水壺就坐在屋中央的火爐上，整日嘶嘶作響，陽光透過略有水蒸氣的窗戶，有一種朦朧溫馨的感覺。我第一次喝到北京的花茶，就是一位穿著長大棉袍（即使當時也不多見）的老太太親手沏的。遞在我的手里，眼為之一亮，杯子里還浮著一朵鮮茉莉花，那在數(shù)九寒天里，可真是稀罕物。
以前在上海家中，只知綠茶和紅茶，也僅識得綠茶的炒青、瓜片、毛尖，和紅茶的祁門、英德與滇紅種種，而不知花茶為何物。上世紀四十年代在南京讀書時，曾隨著當?shù)赝瑢W去泡茶館。南京人講究“上午皮包水，下午水包皮”，即早起泡茶館，下午泡澡堂，視為人生兩大樂事。那時才聽跑堂問：“先生要香片？”
香片者，花茶也。當年那位曾經(jīng)進過宮，給隆�；侍罂倪^頭、請過安的京郊老太太，不說花茶，而說香片，這是一種派兒，一種見過大世面，輕易不肯改口隨俗的自尊。前幾年到臺灣，與那邊的朋友談北京，有人很留戀北京的香片，說那一股沁人心脾的氣味，至今難以忘懷。看他年紀，不用問，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肯定在北京生活過，屬于京郊老太太那一類的香片茶友�，F(xiàn)在，幾乎沒有人說香片了。
我對這種花非花、茶非茶的香片，不是十分熱衷。我更喜愛喝閩北的武夷大紅袍，閩南的安溪鐵觀音，臺灣的凍頂烏龍，粵東的鳳凰單樅。記得上世紀八十年代坐長途大巴，行駛在閩粵交界處的山區(qū)公路上，那時還沒有高速這一說，路況不佳，顛簸困頓，饑渴難忍，加之烈日當頭，驕陽似火，酷熱難熬，眾人遂要求在路旁的小鎮(zhèn)歇腳。就在熱得不可開交的那一刻，一小盅燙嘴的“功夫茶”澆入喉間，頓覺暑熱全消，心曠神怡，如古詩中所寫“兩腋清風起，我欲上蓬萊”那樣，竟有飄飄欲仙之感。
古人喝茶，是要煮的。現(xiàn)代人喝茶，通常都是沖泡。古人煮茶，還要放進別的什么東西，也許，花茶是更古老的一種喝法呢�！白蛉諙|風吹枳花，酒醒春晚一甌茶”，唐人李郢這首《酬友人春暮寄枳花茶》詩，或可一證。但是，要想喝到茶的全自然品味，當數(shù)綠茶，因為它最接近原生態(tài)。當然，能喝到杭州龍井，蘇州碧螺春，或者陽羨、婺源這些地方有名氣的綠茶，自是口福不淺。
其實，天涯何處無芳草，有一年，在皖南黃山腳下，逛徽式古建筑村落，走得累了，在一農(nóng)家院落里大影壁下歇涼，自然要討口水喝。主人頗知趣，忙汲井水，著小妮子燒開，抓兩把新茶，投入碩大的紫砂壺中，連連說無好茶招待，但斟上來一盞盞新綠，同樣也喝得齒頰生香，余甘不盡。其實，得自然，得本色，得野趣，便是佳茗。有茶助興，便海闊天空、心馳神往起來。
茶，能醉人，我想，那一天，我是“醉茶”了。
茶是好東西，在人的一生中，它或許是可能陪伴你到最后的朋友。
一般而言，抽煙，是二三十歲時的風頭，噴云吐霧，快活神仙；喝酒，是四五十歲時的應酬，杯盞碰撞，酒淺情深；可到了六七十歲以后，醫(yī)生會諄諄勸你戒煙，家人會苦苦求你禁酒。到了與煙告別，與酒分手之后，百無聊賴之際，口干舌燥之時，恐怕只有茶，陪你度過夕陽西下的余生。
我在劇團呆過，團里的那些老藝人，都是“老北京”，都是花茶愛好者，一上班，先到開水房排隊沏茶。然后你就聽吧，他們喝起茶來，吸溜之聲，此起彼伏。由于他們茶葉的消耗量大，所費不貲，所以，他們都喝那種不是很貴的花茶。如果說開門七件事，柴米油鹽醬醋茶，茶在末尾，對老藝人來講，這最后一位的茶，卻是第一位的需求。舊時，京劇演員在臺上唱著唱著，跟班會送上去一盞茶，戲停下來，讓他潤潤嗓子，這叫“飲場”。藝人離不開茶的程度，可想而知。
我在的那個劇團，說唱曲藝的，通常都攜有一個半公升大小的搪瓷茶缸，茶缸上掛著很厚的茶銹，足以說明其茶齡之悠久。他們從做徒弟時捧這個茶缸，捧到當師傅，捧到退休養(yǎng)老，捧到賦閑曬太陽。看樣子，一直要捧到生命的最后一刻，才會撒手。
人之一生，說起來，是一個加和減的過程，先是加，加到一定年齡段以后，就開始減了，最后減到一無所有為止，每個人都會遇上這樣一個漸漸淡出的局面。煙，會離你而去，酒，會離你而去，甚至一切一切，都有可能離你而去，只有這一盞茶，不會把你拋棄。茶好，好在不囂張生事、不惹人討厭、平平和和、清清淡淡的風格，好在溫厚宜人、隨遇而安、怡情悅性而又矜持自愛的品德。
在外國人的眼里，茶和中國是同義詞，你懂得了茶，也就懂得了中國。西洋人好喝咖啡，中國人愛喝茶�？Х仁窃趤啛釒ш柟獬浞值姆饰滞恋乩锷L出來的，咖啡豆成熟了以后，紅得十分鮮艷，因為它凝縮了太多的陽光熱量。而茶葉通常都種植在云霧迷漫、空氣濕潤的高山之巔，茶樹的每個葉片，云蒸霞蔚，雨露滋潤，匯聚著大自然的沖淡精神。喝咖啡的西方人和喝茶的中國人，在感情上，便有外在和內(nèi)蘊之別；在性格上，便有沖動和斂約之分；在行為上，便有意氣用事和謹言慎行的不同；在待人接物上，西洋人講實際，講率直，重在眼前，中國人講教養(yǎng)，講敦厚，意在長遠。所以，喝茶的中國人，喝出了五千年的悠久歷史，喝出了璀璨輝煌的文化。
茶之可貴，因為它能成為每個人的終身之友，它那一股沖淡精神，也應該是我們每個人盡量禪悟的根締。所以，要學會飲中國茶，要懂得飲茶的寬容放松之道。君不見，茶館里何其熙熙攘攘，又何其氣氛融洽。這就是因為只有茶，才能起到的調(diào)和作用、稀釋作用、淡化作用、消融作用。以茶代酒，永遠不會胡說八道。以茗佐餐，必然會斯文客氣。這世界上似乎只有喝茶人最瀟灑，最從容，不斗氣，不好勝。聽說過喝啤酒的冠軍，喝白酒的英雄，但飲茶者才不屑去創(chuàng)造什么紀錄呢！有一份與他人無干，只有自己領受的快樂，就足矣了。
咖啡太強勁，可可太甜膩，飲料中的防腐劑太多，汽水類含有化學物質(zhì)，唯獨茶，來自本國土地的飲品，有著非舶來貨所能比的得天獨厚之處。清心明目，醒腦提神，多飲無害，常飲有益，尤其茶的那一種沖淡清逸、平和凝重、味純色雅、沁人心脾的品格，多多少少含有一點做人的道理。
多一點恬靜，少一點急躁；多一點平和，少一點脾氣；多一點和諧，少一點別扭；多一點善自珍攝，少一點令人為難。也許，那都是多余的茶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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