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肖復興
醋栗,是一種灌木。我沒有見過,看圖片,醋栗的果實有黑紅色之分,圓圓的,是那種比葡萄珠還要小的果子。黑的很像當年在“北大荒”見過的“黑加侖”,紅的像漫山遍野的“山丁子”。
文學作品以醋栗為題的,我只見過契訶夫的短篇小說《醋栗》,這是他一百多年前寫的,現(xiàn)在讀來,仍然具有難得的現(xiàn)代味兒。所謂現(xiàn)代味兒,就是說它不像傳統(tǒng)小說,有一只小貓吃魚有頭有尾的故事。令人意想不到的結尾,像夜空中驀然迸放的一朵煙花。
《醋栗》沒有什么故事,結尾也沒有那朵煙花。它講了一個平淡的人、一件平淡的事,用簡單的一句話就可以講完這個人這件事:一個土地主,一直攢錢夢想買一座莊園,末了,終于好夢成真。就這么簡單,甚至有點兒乏味。契訶夫在這篇小說中不無嘲諷地說,人們想聽“高雅的人和女人事”,甚至看那個在客廳里走來走去的漂亮女仆,也要比聽這件土地主買莊園的事“美妙得多呢”。
這就是契訶夫的厲害。即使只是旁敲側擊,也讓人們一箭穿心,覺得一百年前的人與事并不遠。這就是小說敘事的現(xiàn)代性。
眼下的小說里、屏幕中,不也盡是充斥著這些“高雅的人和女人事”嗎?就更不要說夢想買莊園了。在這里,莊園或許大了些,但是,買一套鄉(xiāng)間的別墅,或者買一套城里的大房子,該是多少人一輩子的夢想。誰能想到,我們竟然和一百多年前的契訶夫在這同一夢想前重逢。一百多年前,契訶夫就早早在那里等候著了,守株待兔般知道,現(xiàn)代人一定得在那里撞在他的這株樹上。
所有擁有這同一夢想者,都會經(jīng)歷“三部曲”,即想象自己住進這樣的莊園、別墅或大房子的情景;開始廣泛關注報紙上的地產(chǎn)廣告;節(jié)衣縮食攢錢買房。契訶夫的小說《醋栗》中的那個土地主購房,同樣陷入這種“三部曲”。他更為極端一些,為了購房款而娶了一位又老又丑的有錢寡婦,還不讓人家吃飽,不到三年給餓死了。他的莊園最終買成了,志得意滿之余,唯一遺憾的是,莊園沒有他早早設想的醋栗。小說的題旨,在這時出現(xiàn)了,這是小說最關鍵的細節(jié)。契訶夫愛用這樣的寫作手法,比如《櫻桃園》《海鷗》以及《帶閣樓的房子》等。他愿讓作品說話,作為藝術的背景,和人物一起完成明暗之間的命運之旅。
試想,如果沒有這醋栗,一個買房人志得意滿的故事,該如何述說?那三部曲再委婉曲折,不過和人們的生活大同小異。有了醋栗,全盤皆活,如同在一桶懨懨欲睡的魚群中,放進一條泥鰍。
為此,故事好講了,人物活了,小說的主旨跟著深入了。
土地主先是買了二十棵醋栗栽下,日子開始“照地主的排場過了起來”。原來,醋栗不是一種普普通通的綠植,而是他夢想中的排場與貴族身份的重要形式與內(nèi)容。當然,可以將醋栗隨意置換成心中所愛。
等醋栗第一次結果,仆人為他端上來!埃ㄍ恋刂鳎┬ζ饋,默默地瞧了一會兒醋栗,眼淚汪汪,激動得說不出話來,然后,他拈起一顆果子放進嘴里,露出小孩終于得到心愛玩具后的得意神情,說:‘好吃!’”
夜里,土地主常常起床,走到那盤醋栗跟前拿果子吃。如此,醋栗三部曲,方才曲終奏雅。所謂心滿意足又激動難抑的心情,醋栗幫助了土地主,更幫助了契訶夫出場完成。
契訶夫的高明之處,不僅在于以醋栗完成對人物性格的塑造和對人物心情的描摹,更在于他對幸福的認知與發(fā)問:是不是買了一套夢想中的豪宅就是幸福?這個問題,至今依然沒有過時。契訶夫講這個土地主買房的故事時,一再說自己帶有點憂郁的心情,他親眼看到這個土地主買到房子后,感到如此的幸福,自己“心里卻充滿近似絕望的沉重感覺”。他甚至感慨:“這是一種多么令人壓抑的力量!睘槭裁赐恋刂鞲械叫腋#踉X夫卻感到絕望和壓抑呢?醋栗,成為了契訶夫詰問和批評的幸福代名詞。小小的醋栗,和大大的房子,成為了如此不對稱的對比。
契訶夫說:“如果生活中有意義和目標,那么,這個意義和目標就斷然不是我們的幸福,而是比這更合理、更偉大的東西!边@個更合理更偉大的東西是什么呢?他沒說。他只說天下還有不幸的人。他指出這些以房子為意義和目標的幸福,不是真正的幸福。那只是屬于醋栗的幸福。如今的人們,卻依然沉浸在這樣的幸福圈里。在經(jīng)歷了貧窮和居無定所的痛苦之后,沒有比房子更讓人糾結一生的事情了。房子,確實是我們的幸福,我們?nèi)菀椎M安樂窩里,以為醋栗的幸福,就應該是每個人的幸福。
契訶夫在小說里說:“那果子又硬又酸!蔽覜]有嘗過醋栗,不知道醋栗是不是這樣的滋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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